[天地无极] 原创连载系列《梨园-镜》
赏花书僧
· 发布于 2019-02-06 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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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梨园-镜》之 镜落红尘 “宝镜妹妹,此去人间不易,看在你我相识千年,姐姐我这里有一锦囊相赠,如遇难决之事可拆开以渡困厄。然仅此一次,若非万难,切不可轻用。” 宝镜接过青衣仙娥递过的锦囊,眼睛眨了眨,想挤出一丝伤感泪,最后只是苦笑道了声谢。 人间,中原大国某城。 我叫宝儿,你可以叫我仙子,也可以叫我的大名,因为“宝儿”太出名,很多人不记得我有个很正经的中文名,不过更多的人嘲讽我叫“换头”。 我现在的身份是个大戏班的花旦,这也是很多人嘲笑我的原因之一。 我的夫君是戏班的大金主,他是个很霸道的人,很喜欢在世人面前展示对我的情意,所以那些想在这个大戏班登台的小生,就不能拒绝与我搭戏。而这些所谓的当红小生,在与我同台后,无一不落寞一身尘,被唾弃演技诈欺。 小生的拥趸者们认为是我害了他们。 她们骂我是花瓶,说我是梨园界的鹤顶红。 我笑了笑,没作声。直到有一次,我失口说出了我的演技完全可以拿到梨园花旦之王。 从此以后骂我的人更多了。 夫君心疼我,劝我息影回家相夫教子,当个阔太太。 我拒绝了,笑着说,“我就是为梨园而生的。” 夫君看我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艳欣赏,我知道,他就喜欢我这份狂。 我有一个秘密,连夫君也不知道的大秘密。 我不是一个普通人,生来就带有一些记忆。 我的前世,是天界梨园的宝镜,每个梨园子弟都喜欢对着我的宝镜梳妆,我也因此得惠听遍了人间的话本戏谱。 某一日是梨园**们休息,园子里空荡荡。我觑了个空化出人形,游玩了半日无聊,就走到那空旷的戏台上,咿呀呀地学着唱起了白乐天的《长生殿》。 待得那句“此恨绵绵无绝期”一出,不觉面上已是泪流满面,台下忽听一人抚掌大赞:“妙哉妙哉!” 我大惊失色,方才唱得入情,竟不知台下何时多了一位白面郎君,也不知听了多久。 我转身匆匆下台欲寻路离开,哪知那男子竟毫不避讳地台边拦住我:“你是哪一宫的仙娥?我为何之前从未见过你?” 我暗叫不妙,面上仍是镇定自若:“无名小婢,误闯梨园,还请仙驾行个方便。” 那男子笑了起来:“你把《长生殿》唱得这般入情,便是连我也被打动了。不如你留个名姓与我,改日我也好造访一二。” “尊驾究竟是何人?岂不知天界规矩,仙娥仙官不可私相往来?”我并不傻,这位虽着便服看不出品阶,但通身气派绝非寻常小仙。 |
男子目光闪闪,摸了摸下巴,有些赧然:“想来是我这几千年未露面,竟不知园中来了这般伶牙俐齿的小仙娥。也罢,今日相逢本是缘份,我见你如此爱戏,想送仙子一物……” 说话间,男子从袖中摸出一件物什,递了过来,我垂眼一瞧,却是一件浑白的龙纹玉璧。 我收回目光,不肯接。 谁知那男子忽然抓过我的手,将玉璧扣入我掌中,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后来这块玉璧在我这里一直放了一千二百年,我都没等到那个男子再在梨园中出现。 后来终于有人意识到了我的存在,我也正式有了正式的仙阶位份。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梨园镜仙。 直到有一日我与其他小仙娥在天河边游玩,忽想起了《长生殿》一时感伤,拿出那枚玉璧赏玩。却被同行的素女仙娥惊讶道:“宝镜妹妹,你从何处得来此物?” “你认得这玉璧?”我正百思不得其解此物来头,遂将话问出口来。 “傻妹妹,天界梨园子弟有谁不识此物……也对,他有近万年不曾现身,妹妹你年幼不识得,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你从何处得到此物?” 我犹豫不知该不该说,有那好事的小仙娥来抢那玉璧过去看,我一时手滑,那玉璧竟就这样跌落到天河下面去了。 “啊呀!”我与那小仙娥同时一声惊叫,已不见了玉璧踪影。 青衣和素女也都被惊到了,暗暗顿足。 及至后来被问罪时,我才知晓那男子竟是梨园之神,传说他因在人间历劫时为情所伤,只留下一块玉璧怀想。 后来那块玉璧不知为何被梨园一小仙娥所窃,且误坠红尘。 按律本应罚我打回原形,永世不能修仙的。 但他们要我去人间寻回玉璧,以及可能追玉璧而至人间的梨园之神。 于是,我变成了凡人。 我投胎到了一户姓杨人家。 戏本里那些仙娥转世,不是艳冠城阙,就是倾国佳丽。 而我发现,我这种低位小仙投胎,也只能是普通人家,长相不仅平庸,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丑。 好在我身材尚可,不过在这个人人看脸的世界,这实在是一件很伤的事情。 更何况,我还要找到梨园之神和玉璧。 以我这张脸,想进梨园,无异于异想天开。 在我折腾了很多年,眼看快要错过入梨园最高年龄时,我拆开了青衣给我的锦囊。 我选择了换头术。 是的,我换头了。虽然人人嘲讽我,但是我觉得很值得。 我用换来的这张美人面,吸引了一个梨园金主,甚至成功地嫁给了他,成了梨园戏班的金主夫人,有了可爱的孩子。 但是我很焦虑。 我来人间,并不是为了这些凡俗人的梦想。 |
第二回 《梨园-镜》 之 终生误 这一日,我换了一身未嫁时的闺阁便装,轻纱覆面,屏退了丫鬟,觅得一处小戏园子,坐在一个角落听戏。 我坐下时,台上正在唱的是折子戏《霸王别姫》,我有一搭没一搭扫视这个寒酸难掩的戏台,心不在焉地听着。台下的观众并不多,稀稀拉拉地坐在前面。也有像我这种躲在角落的,但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扯着闲篇。 “要我说,这顾公子也真是倒了霉,偏偏遇到那位鹤顶红,什么骂名都替她背了。原先风靡京城闺阁的顾郎一笑,如今倒无人问津了。”邻桌的人口中议论的顾郎,正是台上的那位霸王。 ………… 台上曲终台下人散,我独自一人踱到后台,众人忙忙碌碌,顾公子坐在那里慢慢地卸妆,妆台边孤零零地插着一枝白芦花。 “小姐,请问找谁?”戏班的小役这一句,我还未来得及想好说词,那位顾公子已抬头望了过来,眼晴里先是不解,继而是惊讶,慢慢又转回了忧郁。 他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他的眼神永远都是那么深情款款。 目光相遇时,我有些狼狈。 很显然,他认出我了。 “夫人……好久不见。”他声音不复从前的那般磁性了。 毕竟从云端跌落尘埃,没有人能做到那么云淡风轻。 小役一听“夫人”二字,瞪大了眼,识趣地躲开了,顺便赶走了其他看热闹的人。 我捉了袖口,满心愧疚,却还是只能化作苍白的三个字:“对不起……” 顾公子笑笑:“夫人,今后还要登台吗?” 不是没看到他眼中的嘲讽,我仍是坚定地回答道:“是。” 顾公子被噎住了,脸上原本浅淡的笑僵在唇边,半晌才苦笑:“这次又是哪家的公子?” 顾公子本名我不得知,世人都叫他顾公子,他是成名时已不是少年。 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大名,就是从那串白色的芦花开始的。 那本是个寻常的秋日午后,我正在逛天街最大的花坊-美人面。 都说美人能闭月羞花,我见那些花儿也这么多回了,倒是一朵赛一朵地精神,仿佛在与我争艳较劲。只是每次我来时,花坊的小伙计好像都比上一次要多上一两个,一个个脸红得像大姑娘。 我挑了几盆绿菊,准备带仆人离开时,一个乡下姑娘兴冲冲地冲进店里:“掌柜的,这是今天新采的芦花!” 我一眼瞥见了她怀中那一串飘飘荡荡的芦花,配着她的笑容,美得太直白。 我的脚下像是生了根,寸步不舍得离开。 |
“姑娘,这芦花能卖给我吗?”我忍不住开口。 不等那姑娘答话,掌柜先嬉皮笑脸地迎了上来:“小姐,真是不好意思,这些都是小店顾客一早订了的,小姐要是喜欢,明日我给您府上亲自送过去?” 我嫌恶地看了一眼这个胖头胖脑的掌柜,点点头同意了。临出门口时又想起来问了一句:“今日这些芦花是要送到哪里的?” “都是要送到顾公子那里的。” “哪个顾公子?” 掌柜呵呵一笑:“小姐您这是与小可说笑呢,现在京中谁人不识顾公子呀。‘一见顾郎终生误,不见顾郎误终生。’顾公子风流俊美,仪表堂堂,不爱百媚千红女儿泪,独爱芦花秋日雪。这顾公子的戏迷都抢着送芦花讨好顾公子呢。” 我谢过了掌柜的科普,带了墨菊回了府。 某一日,京中开始风传,顾公子于梨园水榭偶闻一白衣美人清歌一曲,九韶仙音难喻其妙,心向往之。 后来有人传言,顾公子邂逅的那位美人非是旁人,正好是同行,京中某戏班的当家美艳花旦。 后来就是顾公子将与某神秘美人同台合作的消息。 有人替顾公子担忧,但更多的人是期待着英雄美人演绎的虐恋情深。 夫君替我买下了京城最好的红尘爱情戏本子《逆水仙》,我演的是位貌美倾国的女中诸葛、闺门军师,顾公子演的是深爱女主的王爷。 《逆水仙》公演的那日,除了年节庙会大祭,戏园子从没这般热闹过。 演出的效果很震撼人心,注定要浓墨重彩地刻入顾公子的人生里。 连顾公子都被我的“演技”震惊到了,水袖翻飞间,他以眼神质问我:“你怎么了?你不该是这个水平!” 戏正演到女主为男主所伤,我一脸痛苦地瞪着双无辜的大眼睛,低低道:“我怀孕了……” 顾公子被吓得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因为,这句不是戏里的台词。 尽管被算计了,顾公子到底还是没能忍心说出真相,在愤怒的观众开始向台上扔手边的东西时,他替我挡住了那些人的怒火。 当世人得知,这位美艳仙子早已罗敷有夫时,顾公子的那场风花雪月的相遇,彻底沦为笑柄。 痴情顾公子从此跌落神坛。 他曾多番托人求见于我,均被门丁拒绝。以夫君的财势地位,想让我耳边清净,实在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在我的孩子百日时,我终于答应见他一面。 “你恨我吗?” 没想到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我摇摇头,非常诚恳地回答:“相反,我很欣赏你。” “那你为何——算了……已经不重要了。那天我以为见到了梨园里的精灵……” 我从未见过顾公子如此落魄,便是那日跌落神坛,他也不见今日这般颓丧。想到过去曾经被像他这种高高在上的风雅公子嫌弃容貌丑陋,我心头不禁泛起微微报复的**。 那时候离芦花飘白的时节还尚早,没了芦花的顾公子,失了孤高清雅,也不过是个寻常的中年男人。 |
第三回 《梨园-镜》 之 丑小鸭的爱情 我正在京城最大的丹青书画店洗砚斋里转悠,为夫君物色文房墨宝。 夫君是个平民出身的暴发户,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本无可非议。他本身并不是文人圈子里的,但他做的却是风花雪月富贵文人的生意。是以为了生意场上的面子,夫君也难免要弄些文人字画墨宝之类附庸风雅,装点一下门面。 我仗着多少也曾在书院待过几年,比起夫君来,也算略识得些许门道,便甘愿做了这朵解语花,主动请缨为夫君来寻文鉴墨来了。 “哟,这不是嫂子嘛!”我回身抬目观瞧,是个不认识的面孔,衣饰上能看得出是个富贵家的子弟。 我因这张祸世的脸,开罪过不少对我求而不得的世家公子。夫君是个霸道之人,尤爱学了那文人酸腐调调,逼得他的兄弟都只恭敬地称呼我一声“嫂夫人”,因而我倒是没有见过这般放浪无形地戏谑口吻。 “敢问阁下是……?”我作了个万福,镇定自如。 “你不记得我了?”那男子有些惊讶,指了指自己,“我是四平书院的陶仁彦啊!” 听到“四平书院”这几个字,我的脑袋轰得一声恍遭重雷,心头一片慌乱以至于那个人何时出现的都未曾注意到。 “陵兄,你快看,是小嫂子诶。”陶仁彦这么些年的诗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全无读书人的教养礼仪。 “仁彦,别胡闹,你认错人了。”被从隔壁间生拉硬拽过来的男子面上难掩慌张和羞恼。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能将京城的官话学得像模像样,还是四平书院时的乡下渔村口音。 “不可能!陵兄,她就算再改头换面,那双眼睛是变不了的,”陶仁彦不顾我与东陵的难堪,浑然地自说自话下去,“她如今攀了高枝了,便连旧日情份都一并毁了,让她那暴发户丈夫数度羞辱于你……” “够了!”东陵因为怒火,额角上青筋暴起。 他面带歉然,向我深深鞠躬:“对不起,我这位朋友有错认人的毛病,唐突冲撞了姑娘,万望海涵。” 我怔怔地看着他向我道歉,向我低头,我听到自己那冷漠如霜的声音道:“无妨……公子不必介怀……” 直到被东陵拖出店铺时,陶仁彦犹在嚎嚷着“我还没说完呢……” 留下我错愕地站在原地,回想与他的如烟往事。 我听过传言,东陵公子俊雅多情,引得不少女子为之痴绝,走到哪里身边总有莺燕围绕。 不管那些风月多情的说法是真是假,我都相信他只是逢场作戏。 或者说,是身为凡人的杨宝儿,她内心如此坚信着。 东陵公子,那个始终让身为凡人的她意难平的人。 |
人性本身就是不断地犯贱。 人穷志短时,得了蝇头小利便喜不自胜,待层层累积、欲壑难填时,却会午夜梦回想起凄风苦雨中牢牢握住自己的那双手。 从前为容貌丑陋所苦的日子一去不回时,她却总是萦萦怀想起那些丑小鸭的时光。 若说此生有什么憾事,贪得无厌的人总能列出一堆来。 我是个赎罪来的,桩桩件件将自己与凡人分得清楚明白,直到找到梨园神和玉璧之前,我的憾事都永远只有这一桩。 本当如此。 身而为人的漫漫岁月里,宝镜仙子可以为了寻找玉璧负尽天下人,但有一些人,是属于那个人间平凡女子杨宝儿的,也被我一并辜负了。 天界宝镜本当纤尘不染,可我大概是入尘太久了,渐渐把那杨家女儿的身份演过了头,将她的爱情当了真,甚至是入了魔。 那些本是属于凡人杨宝儿的旧心事,那时身为宝镜的我,正困于寻找玉璧之法,又烦又躁。 本来在天界梨园的漫长时光里,我早见惯了红尘戏本子里美人爱英雄的故事,第一次见识到没有惊世美貌和权力财富的凡人也能互相吸引,遂觉十分新鲜有趣,便放任着两个凡人少年男女从相识相爱,到情根深种。 下决心斩断那根月下赤绳的,不是凡人杨宝儿,而是身为宝镜仙的我。 她身为凡人,无法拒绝我的意志。 我本是镜仙,早知这是一段注定爱而无果的恋情,并不是她的错,是因为会妨碍我完成仙家密令。 看到她背过身去掩面哭泣的那一刻,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丝身为神仙的嫉妒。 为什么我不是个凡人呢? 我托生的这户杨姓人家,家境清寒,一个落第多年的书生,人到中年终于认清现实,娶了个相貌普通的穷人家的女儿为妻,一心想着生个儿子,好子承父志。 因头胎生下来的是个女儿,书生便是连名字也吝赐,妻子受了冷落,便也对这婴孩心生憎恶,最后只有女孩的外婆怜悯而愿意收养活命,取了个乳名“宝儿”。 及到母亲诞下了儿子,更没有人记得这个寄养在外祖处的长女杨宝儿。 杨宝儿被一家人想起的契机,恰是那位弟弟入学需要束修之由。杨宝儿回到家中未足两日,便有那陌生妇人来拜访,将宝儿上下打量一番后对母亲直摇首。 我知那是给大户人家买卖丫头宠妾的牙婆子,但也是那时我才深深意识到一个现实问题—— 杨宝儿是一个实打实的丑丫头,而且看起来也不可能有“女大十八变”的潜质,恐怕连给大户人家当丫鬟都不够格。 这个结论,整整让我沮丧了三天。 我下凡时虽并未设想自己会是个倾国祸水之貌,但没想到天界果然是对我极不满的,颜值连普通水平都达不到的话,我一个家徒四壁的穷丫头,能有什么机会得缘一窥权贵们百宝箱囊去寻找玉璧? 然而我一个神仙还没想明白破局之法时,穷书生的爹已经托了在书院供职的同年,将我假扮了男孩,送去了书院给先生当了个斟茶递水兼洒扫的书僮。 这原本是一个极可能发展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佳人才子经典美妙爱情的设定。 但面对着铜镜里映出来的一张模模糊糊的丑脸,突脑门单眼皮塌鼻子龅牙雀斑,丝毫看不出来像个姑娘,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委实是我想太多了。 然而果是我这个穷神仙见识浅薄了。 学院的一群少年人读了三两本者也之乎,便将那“童言无忌”式文化人的刻薄恶毒发挥得淋漓尽致,从他们花样翻新的损人词汇中,我对自己丑陋程度的认知,又上了一个新高度。 当那个干瘦的学生东陵三**时来找先生请教问题,却频频睇目偷看杨宝儿时,我以为又是书院那群坏墨水少年想出了新招儿来嘲损我这个丑书僮。 后来发现那群坏墨水里没有他,我的警惕才稍稍放下一点。 他开始偷偷背着先生给我塞些果脯零食时,我也只当他是想让我在先生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宝儿妹妹……我……我喜、喜欢你!”东陵今天穿得有点郑重其事的别扭,说话也古古怪怪。 “哦,知道啦!”我收好红枣,正准备开溜,忽然觉得哪根筋似乎不太对:“等一下——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那少年黧黑的面孔居然现出了一丝赧然,结结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那振聋发聩的四个字。 我瞬间呆住了:“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女孩子了?还有,”我扶了额头,想了想措辞,“假设我是女孩子的话,你是眼瞎了吗,这么丑绝人寰的女孩子你也能看得上?” 少年噗嗤一笑,露出一口雪白耀目的牙齿来,看得我有些嫉妒:“你这成语用的不恰当。你是女孩子,你的美自然有心有眼睛就看得到,你说自己不美,我也不好看啊,那我们不是刚好一对?” 我承认,在那一瞬间,我这个没见识的神仙,被凡人的浪漫情话打动了。 我烦恼了十几年的问题,被一个少年青涩的爱慕之心打破了。 这出戏很新鲜,我过往在天界上千年里看过的话本曲谱都没有这种的,两个丑孩子的爱情故事。 于是我放任了杨宝儿和东陵的发展。 看他们一起偷偷捉虫放到先生养的花花草草上,一起捉促织编蝈蝈笼,还一起在四平书院后山的大树上刻了彼此的名字。 …… 那时候我才知道,凡人竟然有这么多哄恋人开心的方法,话本里从来没说得这么详细生动。 而我在天界上千年所有乐趣也不过是从话本子和戏台自娱,从没有谁真正为了逗我开心而做过这些事情。 我那时候时常能感觉到杨宝儿的快乐与甜蜜,但偶尔我心里又会隐隐感觉到失落。 大约是我身而为神仙的悠悠岁月都是清寂,并没体会过这种热闹;一旦经历过人间的繁华,便察觉了自己的孤单。 东陵的家境也仅仅是小康,姻缘之事多半由不得他一个孩子自作主张。他虽学业优秀,但却与我那背运爹一样,屡试不第。 转眼就到了杨宝儿待嫁之龄,杨家人有自己的打算,宝儿姿色太差,虽然不能成宠妾爱姫,那总有些不挑的人愿意娶个能生养的丑姑娘。 比如当年我这位亲爹。 是时候要下个决断了,我已经给了他和宝儿三年时间,东陵还是没能跃过龙门,我只能放弃他,另寻他法。 我约了东陵见面,直言了我的意思。 我比杨宝儿狠得下心,任东陵如何苦苦相求,泪水攻势,我仍是不易一字。 东陵终于相信,杨宝儿已经厌倦了他。 在确信东陵再也不会回头,我转过身,眼中酸疼得让人难受,我伸出手一触脸颊,一片潮湿。 杨宝儿蹲下身来,在夜色中以手掩面低低而泣。 |
我拆了锦囊,为杨宝儿换了一张足以彻底改变人生的容貌。 当然,从此以后,杨家的人也不再能干预我的人生。 凭着这张颠倒众生的脸,以及宝镜仙子梨园数千年的熏陶,成功通过京城梨园戏台进入了权贵们的视野。 然而还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权贵们说到底也只是将戏子当作狎玩之物,并无半点真心实意。 某次赴一场**的堂会,座宾某又是将我当众作狎侮之语,我已是司空见惯。 “戏子又如何,也强过你这种人!”忽然有人拍案而起。 我有些吃惊,循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却目光一震。 原来竟是东陵。 他不知是气恼还是酒醉,满脸通红,眼神凶狠地瞪着那个此时正一脸讪然的客人。 一年不见,他居然也今非昔比,不曾想竟会与他在这种场合相遇。 还是以这种难堪的身份。 我虽改容易貌,但并未掩饰名姓籍贯,想来他应早已知今日堂会主角是我。 若是杨宝儿,大概要感动落泪了。 我低了头,摸了摸脸,悄悄替她拭目,以免洇花了妆容。 事情并未像话本里那样朝着破镜重圆的戏码发展,我们都冷静地装作陌生人。 毕竟话本终究是话本,人生哪有这么多回头路可以走。 东陵考取功名后,在名利场上倒是如鱼得水,风流多情的香艳传闻也时不时入耳。 唯有一次,有人问东陵公子对宝儿与某权贵的流言看法时,他回了一句“捕风捉影之事不值一谈”。 杨宝儿对东陵的消息总会状似不经意地打听,而他也的确满足了她仅剩的虚荣与幻想。 以至于从未让宝儿失望过,哪怕是现在。 夫君喜欢我的脸,我看中他的钱和人脉。他需要一个美艳娇妻满足虚荣心,而我可以摆脱陪笑卖唱的流离生活,慢慢搜罗玉璧下落。 不知道夫君何时知道了宝儿与东陵的过去,是以在几次公开场合,公然嘲讽东陵公子人微言轻。 他不过是在向东陵宣誓**而已。 我与夫君本是各取所需,至于杨宝儿的感受,大概这世上也就只有一个人会在意。 纵然曾经情深似海,她如今也唯有叹息而已。 丑小鸭变成天鹅的那一天起,丑小鸭的爱情就彻结束了。 |
第四回 《梨园-镜》之 伶俜 我曾问过夫君,为何他愿意放任我这样一次次任性。 夫君笑得很是得意,媳妇娶回来就是要宠着的,何况你这么美。 其实,我看不透夫君。 他曾直言不讳我们的关系是各取所需,虽然我并没觉得我对他而言有这种的价值。他对东陵的敌意是不加掩饰的,但又对顾公子这种人毫不在意。 我分不清他对我的种种好,到底是对我,还是杨宝儿,或者是别人。 我与他的相识,比话本里来得还要戏剧。 那时我已经是个美艳无双的杨宝儿,在某个戏班给当家的花旦演个丫头之类的角色,因为戏班名气不是太大,偶尔能接到的堂会邀请也都是单请的花旦,我这种龙套也就得闲摸空可以去附近的茶楼听书。 城东的松鹤茶楼里,一位说书先生正一手按住了惊木堂,讲的正是新的本子《柳娘传》,面上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却说那日美人柳珍儿自淞江府省亲回来,夫妇二人携手登阶回府,却早有门人家丁报有客久候。那珍儿低眉一笑,极尽妍姿媚态,恰好有那好事之人赞曰:‘霞染梨花妆,黛入绿云鬟。东风潜花林,撞落青帝怀。’ 这一笑不打紧,却恰巧落入了那位被惊动的客人眼里,只惊得这位官人虎躯一震,啪地手中一柄象牙玉骨扇跌落阶前。” 我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戏园子里演来演去都是些陈年老掉牙的故事,唯有这茶楼酒肆之中,每日总能嗑到一些移花借木的皇家秘辛和富门大宅的恩怨情仇新鲜料。也不知这些说书人的消息都是从何而来,皇城森严、宅院沉深,也挡不住这东街西巷里漫天飞的情仇艳轶。 在人间呆得久了,我越发觉得做神仙实是天上地下头一桩无聊透顶的事情。神仙的岁月是静止的,目光所及处都是淡如白水的点卯应卯,能插科打诨的小仙也难识得几个,运气好遇上一个,下次再听说就已因失仪被贬下界来的消息。梨园呆着的时候,我因鲜少出园,是而结交不广。 本方的土地守护的是人间帝王之都,原是个优渥的差事,自是看不上我这凡人之身的戴罪小仙。我在天上当神仙的时候并不曾结交过地界仙友,只在《西游记》中听说过土地公公,然而也都是窝囊到被各路神仙妖怪踩在头上打架的命运。 因此当我看到那个摇着金粉折扇的锦衣公子晃悠到我对面,不问而落座,我也只是掀了掀眼皮看了看周围,以为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见猎心喜。 周围人却恍若未见,毫无反应。 我疑惑地瞪着双眸,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这位,他倒是不见外,冲我呲牙一笑,露出颗镶金的虎牙,闪得我眼前一花,我不由眯了下眼睛。 “宝姑娘,久仰了。” |
我寒着脸,皮笑肉不笑地道:“不敢当,幸会。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劳姑娘相问,不才贱名伶俜,在本方愧领社令一职。” 我呆了一呆,脱口而出:“土地神?” 伶俜笑眯眯得像只金牙狐狸:“正是小神。” 我暗中腹诽,“伶俜”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孤绝万世的命,想来应该是攒了几世功德,方能得证成仙。 见我不接话,伶俜也不以为忤:“伶俜偶有耳闻姑娘前世乃梨园上仙,故特来拜见。” 我低首垂目,端起茶抿了一口,缓缓道:“公子说笑了,我方才不过一句戏言罢了,况青女素娥?虚无缥缈之说怎可当真。” “姑娘不方便说也无妨,是伶俜有心高攀。姑娘若有个什么难处,在下愿效犬马之劳。”言罢,伶俜推过来一只描金漆盒。 我不动声色地接了,伶俜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 我将盒子带了回去。夜来点了灯火,打开那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面八棱雕花铜镜。 我看着镜中人的花容玉貌,却无半分血色。 镜子里的面孔,既非昔日那个丑丫头,也不是现在的杨宝儿。 镜中映出的女子,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少女,虽然美丽,却面带凄苦之相。 我曾听闻,幽冥府有观尘镜可人的观前世,以计算生前功过。 我将镜面翻转,背面雕刻着古朴的八瓣莲花纹,中间镌了两个字:伶俜。 我一时心头有些迷乱。 我真身为仙界宝镜,自然识得眼前之镜来路。 只是……许是我因为东陵之故,免不了对人间痴男怨女之事报以戚戚,一时竟踌躇起来。 一个东陵已经让我愁费心神,再加上这个伶俜,我只怕会溺于红尘里凡人的俗情小爱,误了天家大事。 我决定搁置一旁,不予理会。 这世上没有比女人的美貌和眼泪更好的武器了,再加上我又曾沾染过几年墨水,那些富贵人家爱装庸作雅的文人骚客便渐渐注意到了我。也开始有人愿意花钱捧我,我也可以担一些主角戏了。然而因为我的戏班不够份量,纵使我心比天高,那些有钱人也都是图个三五日的新鲜,并不曾有人真心为我筹谋出路。 某次高/官寿辰堂会上的又一番折辱,还被旧冤家东陵公子撞了个当场,虽然宝儿心中对他的仗义执言是又爱又怜,我却是着实地恼羞成怒。 便纵使我是落魄小仙,何需要忍受区区凡夫俗子数度羞辱来求苟安? 若终逃不过有求于人,还不如再利用一下这具凡人躯壳吧。 抱着那枚尘封了大半年的镜子,我按照盒底花笺留的地址,在穿过一片皇权富贵的宅区,我找到了目的地。 门楣上持着一个古朴简单的扁额,上面篆体书着两个“尤宅”大字。我看着那个扁额,想起那日他金灿灿的形象,一时又陷入了凌乱。 门口的家丁却是主动过来询问:“您可是杨小姐?” 我回过神,点点头,那家丁立时喜形于色:“我家公子已经候着姑娘半天了,您请随小的进府!” 对方既是土地仙,我的行踪自然逃不过他的视野。我大胆地跟着家丁进了大门。 进了门,我再度傻眼。 满院的奇花异草怪石,一眼都是看起来价值不菲,可惜摆放得毫无章法,暴躁地弥漫着铜臭味,我一路看得目不暇接。 引路的是个管家,见我惊呆地东张西望,遂得意道:“杨小姐你有所不知,此宅的一花一木皆是公子精心挑选布置的,阖城找不到第二个这么愿意亲力亲为布置家宅的主子了。” 我嘟囔了一句:“我知……”这么可怕的品味,的确是满城找不到第二人了。 管家将我领到花厅,便进去通禀了,我呆在原地,抬头观瞧。 “林籁泉韵”四个大字很漂亮,讽刺得很妙。 “宝姑娘,久违了。”人未至,嗓音已伴着脚步声响起来了。 今日他穿得一身玄衣,倒不似上次那般富贵轻浮,偏巧我今日穿了一身缟霜之色,立在一处,倒浑似是一对墨鸦与雪雁。 我抱着镜子屈身施礼:“见过尤公子。” 想来多半这尤姓也是个凡人身份化用,如同我“杨宝儿”的名字。 我们谈话的内容自然是不能有外人在场。 “明知我身份,公子为何要执意挑中我?”我开门见上将他当初赠我的镜子呈上。 他抚摸着镜缘,眼中尽是温柔,道出的话却是毫不含糊:“我的身份不可与普通凡人婚配,但长此以往会引人生疑。你虽凡胎肉体,却有个仙魂。我们彼此互惠互利,我可以助你青云之力,你能助我灭身边一切桃花阵。” “我无异议。只是这杨宝儿本身是有个心上人的,你不介意吗?” 伶俜淡淡一笑:“无妨。她伤心总好过我伤心。” 我嘴角抽了抽,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她……叫什么名字?” “无双。”伶俜抬眼看着我,笑容可掬得很让人难受:“……是不是跟我很相配?” 这一次,我只能沉默以对。 |
后来的事情,便如所有姻缘话本里的故事一样水到渠成。 尤公子对我极好,好到婚后我也挑不出一丝错着,好到我逆了杨宝儿的心,心甘情愿地唤了他一声“夫君”。 我们都不会刻意去分辨对方那些柔情蜜意到底是为了什么。 人生戏台上,有谁不是在演呢?演的人当了真,假的那便也是真的了。 《梨园-镜》小番外 我在天界时候,曾经听梨园守门的老仙讲过一桩丑闻。 天界曾有一位星君因一桩官司牵扯下凡投胎,转世到国相门庭,为人雅达风流,是位不世出的翩翩公子。纵然国中传闻公子命带孤鸾煞,仍旧有不信邪的姑娘为美色权势所诱,上门提亲。一连三桩姻缘,花轿还没到门,女方都是非死即伤,终于没人敢以身试煞。 后来这位星君于凡间了了差事,返回天界归位,却不久传出星君因私贿幽冥鬼府判官擅改凡人生死簿而触犯天规,身死殒灭,不入轮回。 传说那位星君在凡间爱上了一个凡人女子,赠以一枚手制宝镜作为定情之物。 我那时听得爱情故事多了,便厌烦这些人总要拿我们镜子来做伐,好时还则罢了,若是有个苦别离的同命鸳鸯,偏要硬生生将镜子折成两半,暴殄天物。 我问老仙人,那女子后来如何结局了? 老头儿叹气,像是生气了:谁知道呢!许是打入轮回了,许是灰飞烟灭了,天命难违,他二人终归是不得善终的。 |
嘿嘿嘿 |
蹲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