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镜》 第五回 云哥
摘要: 一个人能在忠肝义胆和怜香惜玉之间游刃有余,这比戏台上更考验演技。
“夫君,阿奴是不是怀孕了?” 这两天我见白猫阿奴有些懒怠,食量减了不少,眼见着圆润的身子清减了一圈。 “不可能,”伶俜正在书房查阅账簿,头也没抬地笑道:“你当都像你啊,怀个孩子跟走过场似的……” 此话令我想起了顾公子一事,顿觉没趣,遂低了头不言语,只逗弄慵懒的阿奴。 伶俜听我不吭声,从手中的账簿抬起头,声音冷静地飘过来:“你……可是后悔了?” “你指什么?”我抬起头,正撞上他清冷的目光,顿悟他话里有话,我霎时就带了三分怒火。 见我脸色不好,伶俜目光中寒潮立时褪去:“我早劝过你,你不适合养阿奴这种富贵猫。” 我摸着阿奴油光水滑的肚皮,生硬地转换了话题:“我听家中丫头小厮们嚼舌根,云哥前些日子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难怪他多日也不来我们这里走动了……” 伶俜有些不喜,但口气还是很温柔:“你虽是无心,但方才这话倘落在旁人耳中,却是又要生出无端风波来。” “你若是不喜,明日里便赶早将阿奴还了他去,省得成日里为只畜生拈酸吃醋,惹人笑话!”说着我抱起阿奴摔入伶俜怀中,跺足一扭身摔门而走,留下一猫一人面面相觑。 我在紫云客栈一连住了两天,也不见伶俜主动来向我低头认错,这很不像他宠溺娇妻的一贯作派。 人间老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言不由衷必有鬼。憋到第三日,我决定易装自己主动出击,去打探一下“敌情”。 世人笑我是“梨园鹤顶红”,但他们哪懂得,真正的戏骨,是可以把戏中人演成生活的日常态也无违和感的。 此刻我一身胡装束素腰,西域的织锦赤云纱裹头遮面,浓艳的胭脂妆遮去了原本的眉眼,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一位如假包换的艳丽胡姬。 “宝儿……?”身后传来一个男子不确定的声音。 真是流年不利啊,这才刚出门就被认出来了?我强行装作没听懂,继续往前走。 身后那人紧追不舍:“宝儿,是你吗?为什么不回答我?” 回答你大爷啊回答!我拔脚便跑。 那男子也急了,一路追了上来,终于在街角把我给拦住了。 我此时终于知道是谁了。 “云哥,你可真是个没趣的家伙!”我扯了面纱,掩饰不住的恼火。 云哥看了我的打扮,忍俊不禁笑道:“是,扰了宝儿姑娘的雅兴,小生这厢赔罪了。”说着竟真的拱手施礼。 我赶紧拦住:“别别别——你可别趁机恶心我!吃了你云公子的赔罪,我怕是在这京城都不能立足了——” 云哥听到我这句话,忽然目光黯然,苦笑道:“看来我又闻名全城了……” 我自知失言,赶紧补救:“人言自古可畏,你又何必放在心上?若是计较那些流言蜚语,我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你呀你,这世上有几个女子能如你这般心宽地阔,被伶俜捷足先登,真是叫我嫉妒一生。” 可不是嘛,伶俜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没事就找借口醋上那么一两回,不知道的还以为横刀夺爱的是我呢!我暗暗腹诽。 “你可是又与伶俜闹脾气了?”云哥带着我到了附近的烟雨楼,寻了个雅间,他自己抱了壶龙井慢慢翻腾,一面津津有味地看着我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 “说来说去,还不是你那只阿奴惹的祸。早知道当初真不应该要这妖孽的。” 云哥低头兀自笑得双肩颤抖,我看得来火,伸腿一脚踹在他脚上。他咧了咧嘴,笑得更张狂。 “你吃完这顿饭,赶紧回家去吧,昨天我看伶俜见我时快都快哭出来了。”云哥一面嚼着茶果,一面絮絮叨叨。 “你说你这么个大男人,成天搀和女人的事做什么。”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男人爱解语花,这世上的女人嘛,自然也需要我这样的蓝颜知己。你看,若是没有我在中间给你们斡旋,你与伶俜这遭又不知要闹上多少日子了。” 我斜眼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不想搭理他。 云哥,真名叫做云棠,家世背景很深厚,不是像伶俜这种暴发户,也非东陵那种寒门发迹,是真真正正的簪缨世族。 云哥这个人,生来性格有些叛逆,言行举止非常像个重情重义的良官人,实际流连花丛,实足是个轻浮的浪荡公子。 我与他结识,也是因为逛戏园子被他瞥见,言语调戏了一番不说,逐花追月地缠了我一路。 直到伶俜出现救场,我才惊觉他二人居然是多年的老友,他知道我是伶俜的未婚妻,这才正式向我恭恭敬敬地赔礼道了歉。 那时候的伶俜还没有如今这么醋翻四海,认真地替云哥在我面前剖白,我听了也理解,便原谅了他。 云哥之所以成现在这个性子,实在与他高门显第的大宅门里内斗有关。 据说是云哥的父亲生性风流,他的母亲实在受不了云哥父亲三天两头的纳妾偷香,抛下云哥,一个人上山出家剃度,做了个尼姑。 云哥是云家的独子,从小看着父亲后宅的一堆姨娘们争风吃醋长大,心中深恨父亲,也从小瞧不起那些因为男人几句甜言蜜语就五迷三道的女人,所以养成了喜欢追逐女人,却又玩弄女人感情的毛病。 云家有势力,云哥又是独子,自然有一堆人看在云父的面子上对他前呼后拥、阿臾奉承。云哥偏偏不愿接受父亲安排的康顺仕途,非要自己闯荡,也结识了一堆狐朋狗友。 老话说,“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 云哥大概就是注定要在女人身上栽跟斗的。 当时京中有位叫作向英的俊俏公子,才华横溢又风流倜傥,在云哥的一众狐朋狗友之中,显得很是鹤立鸡群。 向英很是欣赏云棠不靠家业的骨气,二人引为知己,向英也每每主动帮衬独立门户的云哥,因此京中皆知二人自比刎颈之交。 当初谁都没想到,这兄弟二人最后会因为一个女人而身败名裂。 向英参加一次文客集 会,文人骚客的场合总少不了请一些风月佳人来红袖添香,这次也不例外。这场宴会之因为邀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引出的大风波而闻名,后来被称为骨折宴。 这女子名叫白莲儿,原不是什么名楼优伶,也不知是想争名出位还是什么算计,忽然啼泣指责向英于席宴上轻薄于她。 那白莲儿哭得凄惨悲切,自言本是一位清倌人,如何被向英唐突无礼,形容生动,引得席上那些自诩怜香惜玉的风流骚客们个个义愤填膺。 当然,也有一些人,本身就十分讨厌向英一副高高在上的“假清高”嘴脸,便借着这机会一起指责向英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云哥一向自诩红粉堆里的蓝颜知己,第一个对向英发难。 向英又羞又恼,本来风月上的毁谤就难解释,他更是个心气高的人,昔日的一群好友忽然为了一个伶官儿而对他质疑问难,他也只以一句“清者自清”来交代,坚决不肯向白莲儿低头道歉。 这可大大惹恼了一群惯诩风流的护花使者,众人对向英口诛笔伐,向英百口莫辩,声名一落千丈,从前的俊俏才子忽然就变成了“死不悔改的登徒浪子”。 不怕没好心,就怕没好人,最后闹到向英的功名都被革除,佳郎公子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唾弃的下流胚子。 事情本来到此也就为止了,偏偏有位在场的伶官儿道出了真相,向英公子席宴之上行止有礼,从未轻薄任何女子,一切都是白莲儿空口诬陷,只是想借着向英来炒作自己。 而尴尬的是,向英被革除的官缺,此时正是云哥补了缺。 舆论风向立刻调转,云哥才是那个为了女人和名利,不惜亲手构陷好友的白眼狼。 云哥的父亲为了儿子的声誉,不惜血本。云哥这时才稍稍原谅了父亲,也开始接受父亲给自己安排的仕路。 云哥虽不是梨园之人,我却十分欣赏他。 一个人能在忠肝义胆和怜香惜玉之间游刃有余,这比戏台上更考验演技。 云哥对我的心思,我看出了三分,却也懒得道破;他对伶俜的兄弟情义有几分真,我也一清二楚却不在乎。 云哥从始至终并未爱过任何人,他的那些逢场作戏、虚与委蛇,都不过是以利己为前提的游戏人间罢了。 我跟他是同一种人,都只爱自己。 吃完饭后,云哥将我送回家。 伶俜虽然面子上表示了谢意,但我还是闻到了新酿的醋味。 “阿奴对着我嚎了几天几夜了,你自己哄哄它吧!” 望着眼前这个抱着白猫、一脸别扭的男子,我又开始觉得,分一点点喜欢给别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