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镜》第四回 伶俜
摘要: 老仙说,那女子本只有一世之命,而星君注定与她那一世无缘,再无来生。
我曾问过夫君,为何他愿意放任我这样一次次任性。 夫君笑得很是得意,媳妇娶回来就是要宠着的,何况你这么美。 其实,我看不透夫君。 他曾直言不讳我们的关系是各取所需,虽然我并没觉得我对他而言有这种的价值。 他对东陵的敌意是不加掩饰的,但又对顾公子这种人毫不在意。 我分不清他对我的种种好,到底是对我,还是杨宝儿,或者是别人。我与他的相识,比话本里来得还要戏剧。 那时我已经是个美艳无双的杨宝儿,在某个戏班给当家的花旦演个丫头之类的角色,因为戏班名气不是太大,偶尔能接到的堂会邀请也都是单请的花旦,我这种龙套也就得闲摸空可以去附近的茶楼听书。 城东的松鹤茶楼里,一位说书先生正一手按住了惊木堂,讲的正是新的本子《柳娘传》,面上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却说那日美人柳珍儿自淞江府省亲回来,夫妇二人携手登阶回府,却早有门人家丁报有客久候。那珍儿低眉一笑,极尽妍姿媚态,恰好有那好事之人赞曰:‘霞染梨花妆,黛入绿云鬟。东风潜花林,撞落青帝怀。’ 这一笑不打紧,却恰巧落入了那位被惊动的客人眼里,只惊得这位官人虎躯一震,啪地手中一柄象牙玉骨扇跌落阶前。” 我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戏园子里演来演去都是些陈年老掉牙的故事,唯有这茶楼酒肆之中,每日总能嗑到一些移花借木的皇家秘辛和富门大宅的恩怨情仇新鲜料。也不知这些说书人的消息都是从何而来,皇城森严、宅院沉深,也挡不住这东街西巷里漫天飞的情仇艳轶。 在人间呆得久了,我越发觉得做神仙实是天上地下头一桩无聊透顶的事情。神仙的岁月是静止的,目光所及处都是淡如白水的点卯应卯,能插科打诨的小仙也难识得几个,运气好遇上一个,下次再听说就已因失仪被贬下界来的消息。梨园呆着的时候,我因鲜少出园,是而结交不广。 本方的土地守护的是人间帝王之都,原是个优渥的差事,自是看不上我这凡人之身的戴罪小仙。我在天上当神仙的时候并不曾结交过地界仙友,只在《西游记》中听说过土地公公,然而也都是窝囊到被各路神仙妖怪踩在头上打架的命运。 因此当我看到那个摇着金粉折扇的锦衣公子晃悠到我对面,不问而落座,我也只是掀了掀眼皮看了看周围,以为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见猎心喜。 周围人却恍若未见,毫无反应。 我疑惑地瞪着双眸,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这位,他倒是不见外,冲我呲牙一笑,露出颗镶金的虎牙,闪得我眼前一花,我不由眯了下眼睛。 “宝姑娘,久仰了。” 我寒着脸,皮笑肉不笑地道:“不敢当,幸会。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劳姑娘相问,不才贱名伶俜,在本方愧领社令一职。” 我呆了一呆,脱口而出:“土地神?” 伶俜笑眯眯得像只金牙狐狸:“正是小神。” 我暗中腹诽,“伶俜”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孤绝万世的命,想来应该是攒了几世功德,方能得证成仙。 见我不接话,伶俜也不以为忤:“伶俜偶有耳闻姑娘前世乃梨园上仙,故特来拜见。” 我低首垂目,端起茶抿了一口,缓缓道:“公子说笑了,我方才不过一句戏言罢了,况青女素娥?虚无缥缈之说怎可当真。” “姑娘不方便说也无妨,是伶俜有心高攀。姑娘若有个什么难处,在下愿效犬马之劳。”言罢,伶俜推过来一只描金漆盒。 我不动声色地接了,伶俜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 我将盒子带了回去。夜来点了灯火,打开那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面八棱雕花铜镜。 我看着镜中人的花容玉貌,却无半分血色。 镜子里的面孔,既非昔日那个丑丫头,也不是现在的杨宝儿。 镜中映出的女子,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少女,虽然美丽,却面带凄苦之相。 我曾听闻,幽冥府有观尘镜可观凡人的前世,以计算生前功过。 我将镜面翻转,背面雕刻着古朴的八瓣莲花纹,中间镌了两个字:伶俜。 我一时心头有些迷乱。 我真身为仙界宝镜,自然识得眼前之镜来路。 只是……许是我因为东陵之故,免不了对人间痴男怨女之事报以戚戚,一时竟踌躇起来。 一个东陵已经让我愁费心神,再加上这个伶俜,我只怕会溺于红尘里凡人的俗情小爱,误了天家大事。 我决定搁置一旁,不予理会。 某次高/官寿辰堂会上的又一番折辱,还被旧冤家东陵公子撞了个当场,虽然宝儿心中对他的仗义执言是又爱又怜,我却是着实地恼羞成怒。 便纵使我是落魄小仙,何需要忍受区区凡夫俗子数度羞辱来求苟安? 若终逃不过有求于人,还不如再利用一下这具凡人躯壳吧。 门楣上挂着一个古朴简单的扁额,上面篆体书着两个“尤宅”大字。我看着那个扁额,想起那日他金灿灿的形象,一时又陷入了凌乱。 门口的家丁却是主动过来询问:“您可是杨小姐?” 我回过神,点点头,那家丁立时喜形于色:“我家公子已经候着姑娘半天了,您请随小的进府!” 对方既是土地仙,我的行踪自然逃不过他的视野。我大胆地跟着家丁进了大门。 进了门,我再度傻眼。 满院的奇花异草怪石,一眼都是看起来价值不菲,可惜摆放得毫无章法,暴躁地弥漫着铜臭味,我一路看得目不暇接。 引路的是个管家,见我惊呆地东张西望,遂得意道:“杨小姐你有所不知,此宅的一花一木皆是公子精心挑选布置的,阖城找不到第二个这么愿意亲力亲为布置家宅的主子了。” 我嘟囔了一句:“我知……”这么可怕的品味,的确是满城找不到第二人了。 管家将我领到花厅,便进去通禀了,我呆在原地,抬头观瞧。 “林籁泉韵”四个大字很漂亮,讽刺得很妙。 “宝姑娘,久违了。”人未至,嗓音已伴着脚步声响起来了。 今日他穿得一身玄衣,倒不似上次那般富贵轻浮,偏巧我今日穿了一身缟霜之色,立在一处,倒浑似是一对墨鸦与雪雁。 我抱着镜子屈身施礼:“见过尤公子。” 想来多半这尤姓也是个凡人身份化用,如同我“杨宝儿”的名字。 我们谈话的内容自然是不能有外人在场。 “明知我身份,公子为何要执意挑中我?”我开门见上将他当初赠我的镜子呈上。 他抚摸着镜缘,眼中尽是温柔,道出的话却是毫不含糊:“我的身份不可与普通凡人婚配,但长此以往会引人生疑。你虽凡胎肉体,却有个仙魂。我们彼此互惠互利,我可以助你青云之力,你能助我灭身边一切桃花阵。” “我无异议。只是这杨宝儿本身是有个心上人的,你不介意吗?” 伶俜淡淡一笑:“无妨。她伤心总好过我伤心。” 我嘴角抽了抽,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她……叫什么名字?” “无双。”伶俜抬眼看着我,笑容可掬得很让人难受:“……是不是跟我很相配?” 这一次,我只能沉默以对。 从前所有的神仙都告诉我,天心不可逆,人心求不得。 那执着三生的伶俜又是怎么想的呢? 尤公子对我极好,好到婚后我也挑不出一丝错着,好到我逆了杨宝儿的心,心甘情愿地唤了他一声“夫君”。 我们都不会刻意去分辨对方那些柔情蜜意到底是为了什么。 人生戏台上,有谁不是在演呢?演的人当了真,假的那便也是真的了。 《番外篇》 天界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星君,因一桩官司牵扯下凡投胎,转世到国相门庭,为人雅达风流,是位不世出的翩翩公子。 纵然国中传闻公子命带孤鸾煞,仍旧有不信邪的姑娘为美色权势所诱,上门提亲。然而一连三桩姻缘,花轿还没到门,女方都是非死即伤,终于没人敢以身试煞。 后来这位星君于凡间了了差事,返回天界归位。却不久传出星君因私贿幽冥鬼府判官,擅改凡人生死簿而触犯天规,身死殒灭,不入轮回。传说那位星君在凡间爱上了一个凡人女子,赠以一枚手制宝镜作为定情之物。 老仙说,那女子本只有一世之命,而星君注定与她那一世无缘,再无来生。 我那时听得爱情故事多了,便厌烦这些人总要拿我们镜子来做伐,好时还则罢了,若是有个苦别离的同命鸳鸯,偏要硬生生将镜子折成两半,暴殄天物。我问老仙人,那女子后来如何结局了? 老头儿叹气,像是生气了:谁知道呢!许是打入轮回了,许是灰飞烟灭了,天命难违,他二人终归是不得善终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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